《借枪》是姜伟独立执导的第二部作品。裴艳玲是自备笑料的女人。全剧第一搞笑人物自然非杨小菊莫属。他的公开身份是银行经理，真实身份是军统驻天津特工人员。他是个骗子，频频编造虚假行动成果，冒领经费。一张嘴就是“砍头行动高于一切”的于挺，是一个单细胞的生物，是熊阔海全家悲剧的间接制造者。他不是坏人，但他对正义事业的破坏性不能低估。
编者按
“国剧演义”连载完了，又开设“好剧大赏”的专栏，是想在进行时的新闻、评论之外，再推荐一些过去10年涌现的经典剧，欣赏奇构，温故知新。这个就不按时间顺序排列了，想起谁的好就念谁的经。谍战剧四大件之外，《借枪》也很不错。
《借枪》是姜伟独立执导的第二部作品。《潜伏》在2009年大红之后，导演姜伟并没有趁热打铁地推出《潜伏2》，也没有仗着火势正旺生产其他作品挣快钱，而是一沉就是两年，直到2011年才推出风格迥异的《借枪》。除了都戴着“谍战剧”的帽子之外，《借枪》跟《潜伏》没有一星半点儿相似之处，它从故事类型到主题诉求都是另起炉灶，并且树立起了另一座高山。
1.
诙谐悲壮群星谱
在《借枪》的众多优点之中，鲜明而有趣的人物尤其突出。
《借枪》首先是诙谐的，如果没有几分喜剧色彩，前十集会沉闷许多。诙谐首先是熊阔海的天性，这个学艺不成的前相声演员用一种油嘴滑舌的姿态应对世界，掩饰身份。不管是跟老婆孩子，还是跟朋友同事，以及不断前来试探他的军统特务和巡捕坐探，他老是一副没正形儿的样子，张嘴就是哏儿。扮演熊阔海的张嘉译一脸正气，白白胖胖，乍一看其实不是铁嘴钢牙的主儿，如果换成何冰来演就合理多了。可是随着剧情的推进，熊阔海的麻烦一浪高过一浪，他却如代号“不倒翁”一样，每次被击中都晃晃悠悠，但始终不曾倒下。张嘉译和熊阔海渐渐合体，令人信服的感觉越来越浓。
《暗算》中柳云龙扮演的钱之江以酷服人，《潜伏》中孙红雷扮演的余则成以智夺人，《黎明之前》中吴秀波扮演的刘新杰以神秘的笑容倾倒众生，而《借枪》中的熊阔海却是东挪西借、左支右绌、欺内瞒外，过着狼狈不堪的生活。
这个史上最窘迫的间谍，是中国影视人物库里从来没有过的。所以，张嘉译在完成这个角色后对记者直言：“这是我拍的最没底的角色，也是期望值最高的角色”。不用问，“没底”是因为熊阔海太能“装”了，一张脸在不同人物之间的变化太频繁，而“期望值最高”则是因为这个角色的独特性，他在生计上的上天无路、入地无门，他在最后时刻力压日酋的血性，都是“骇人听闻”的。从最终呈现的效果来看，张嘉译可以收起忐忑换上自豪了。
同样，熊阔海的师弟安德森（张子健）也是诙谐的。当年此二人在戏园子里说相声，一使一量，虽然没能成角，但这份儿喜感是深深地融入血液了。安子本名安宝元，因为当上了巡捕房华人队长，就便改成了洋名儿安德森。此人以不靠谱的形象登场，欠着师兄的钱不还，赖着饭馆的钱不给，孝敬顶头上司，只为官升一级。就是这么个混球，没过多久显出了内里的仁义和刚骨。他是真的关心师兄一家，到了生死关头，真敢为他们担血海般的干系。这个吃喝嫖赌半辈子的浪子，最后爱上了一个纯洁的日本姑娘，从此专一得像个初恋的情种。这个看似什么都不上心的混混，为救师哥使出了吃奶的力气，直到为了找回嫂子和侄女丢了自己性命。扮演安德森的张子健本身就是天津人，演活了这个红尘中打滚但重情重义的“卫嘴子”，他的几场重头戏像大锤一样敲打人心，让我悲从中来。
周书真一直保持了贤妻良母的做派，想当年她也是红遍天津的鼓词名角，嫁了熊阔海说不唱就不唱了，安心在家相夫教女。熊阔海许身革命，把小日子越过越穷，她从来不发出抱怨之声，只是默默地把家里东西当了又当。熊阔海满嘴跑火车，形迹可疑，她虽然一肚子疑惑，也只是偶而闹一下别扭。这实在是一个具备了所有传统美德的好媳妇儿。可是，你不要以为她是个符号化的家庭妇女，她骨子里别有一份坚强和正气，凛然得让人不敢轻慢。后来，她渐渐知道了熊阔海的工作性质，尽管担惊受怕，但心里充满了骄傲。扮演周书真的颜丙燕是金鸡影后，不动声色时风雷隐隐，一旦爆发就雷霆万钧。这个有骨气的女人，让人心疼，让人钦服。
裴艳玲是自备笑料的女人。罗海琼这个演员自有三分活泼气质，如果说颜丙燕是沉稳的大青衣，她就是灵便的小花旦。这是个贪财的女人，总是给熊阔海涨房租。这是个狡猾的女人，小手腕玩得很熟练。这是个充满罗曼蒂克幻想的女人，在杨小菊穿花蝴蝶般的表演中，她差点晕头转向地丢了小命。这是个被感化的女人，熊阔海的大智大勇和菩萨心肠让她明辩了是非，站对了阵营。这是个勇敢的女人，当她的爱情和正义感交融时，她成为了熊阔海刺杀加藤的关键棋子。在熊阔海救了她后，她彻底地爱上了他，而熊阔海也暗自心动，在离开天津前夜，站在楼梯前情思缠绵，幻影重重。这是一段刚刚开始就被迫结束的爱情，裴小姐刚刚得知周书真死了的消息，熊阔海就启动了鱼死网破的绝户计。
全剧第一搞笑人物自然非杨小菊莫属。他的公开身份是银行经理，真实身份是军统驻天津特工人员。他一出现就在熊阔海面前起高音，满嘴抗日救亡的大道理，为的只是掌握中共的行动后，鱼目混珠地向上级请功要钱。他是个骗子，频频编造虚假行动成果，冒领经费。他幼稚而善良，被熊阔海一骗再骗，毫无愠色。所以他虽然卑鄙却不失可爱。后来，裴小姐一出现，他就死心塌地地拜倒在石榴裙下，又是朗诵诗歌，又是制服诱惑，妄图以抗日勇士的光环，收服眼前这个女人的心。他差点儿就成功了，可惜一次不成功的刺杀使一切付之东流。全剧中最好玩的段子，都发生在杨小菊追求裴艳玲的章节中，李乃文演这种不着调的货色是一绝，他似乎就是为这类人物而生。
地下党员季德平（张黦）以死实施反间计除掉大敌中村，保全了最有价值的卧底龟井，这是剧中最精彩的斗智环节，其严密性和巧妙性甚至超过了结尾的大反转。一张嘴就是“砍头行动高于一切”的于挺，是一个单细胞的生物，是熊阔海全家悲剧的间接制造者。他不是坏人，但他对正义事业的破坏性不能低估。他是剧中少有的脸谱化人物，某些时候让人恨得压痒。
姜伟善于在灰色地带作文章，他在《潜伏》里一开始就让余则成看到：日伪顽其实早就勾结在一起了。在《借枪》里，他又让共产党借伪军的机枪，向大日本皇军开枪。姜伟也时有游戏甚至恶搞心态，在熊阔海公开狙杀加藤那一段，他把天津群众搞成了当代网民，不是打电话来表达爱意，就是举着干电喇叭站在高处现场直播。剧情至此，已经不再是纯粹的生死较量，而是带上了超现实的狂欢气味。
编剧林黎胜和导演姜伟用诙谐幽默的笔调，塑造了一个卑微而有种的间谍熊阔海，以及围绕在他身边的群星。他们不风魔不成活，共同成就了《借枪》的精彩和璀璨。
2.
地道文化天津味儿
《借枪》是一部生活型谍战剧，这里单说说剧中的曲艺段子和传统文化。
都知道天津是曲艺之城，相声、鼓词的名角多，懂行会捧角的观众也多。《借枪》的故事发生在抗战期间的天津卫，男主角熊阔海是一个学艺未成的前相声演员，后来虽然从事了秘密工作，但他的生活中处处充满了曲艺的遗痕。在家里，在外头，很多段子不经意间就溜达出来了，你就知道：这是在宁肯饿肚子也要听段子的天津卫。
《兴唐传》。一听熊阔海这名字，就知道他跟隋唐英雄大有渊源。他上来就跟自己的闺女说：爸爸是天下第四条好汉！可他闺女取笑他说：人家是英雄的“雄”，您是狗熊的“熊”。熊阔海的老爹是说评书的艺人，岳父兼师父是说相声的名家，妻子周书真是唱大鼓的名角，“熊阔海”三字正见他曲艺世家的出身。说评书的熊老先生给大儿子取名“阔海”，给二儿子取名“罗成”，真是三句话不离本行。
在剧中，熊阔海和下线接头的书社，见天都有个艺人在说《兴唐传》。他们刚进来的时候，“少保罗成怎么怎么”的声儿挺大，随后就成了背景声。熊阔海跟房东裴小姐开始矛盾重重，后来成了知己爱人。为了掩饰身份，他总是以一副油嘴滑舌的面目跟人逗贫：“在《兴唐传》里，你们家老祖宗（指裴元庆）是第二条好汉，到了《说唐》里面，你们家老祖宗是第三条好汉”。还别说，这也是我这个“隋唐”迷打小的疑惑，陈荫荣的《兴唐传》和清小说《说唐》里，隋唐英雄们的排名大不同。据说《说唐》是按力气排行的，秦琼等人在李元霸、裴元庆那儿走不了两个回合，而《兴唐传》是按技巧排名的，秦琼一个“撒手锏”就把力大无穷的裴元庆打落马下，横勇无敌的赵王千岁李元霸也让老将军鱼俱罗用拖刀计杀死。如果再加上单田芳的《瓦岗英雄传》，这个排名恐怕会更乱。反正诌书演戏，不用太当真。
三国。熊家日子紧巴，熊阔海又一门心思搞情报，家里眼看要断粮。周书真心里有气，用言语刺激熊阔海，想让他用心于生计。熊阔海一听就明白，说这是“孔明用智激周瑜，孙权决计破曹操”。这一联是《三国演义》44回的回目，说的是孔明使激将法调动周瑜血性，孙权定下破曹的战略。到后头，剧中还出来过一句鼓词：三国纷纷起狼烟……。那是京韵大鼓《单刀会》里的词儿。
京八件。军统特务杨小菊寻求与中共间谍熊阔海合作，来家拜访时带了“京八件”。“京八件”是八种形状、口味不同的京味糕点，为清宫廷御膳房始创，后流传至民间。八种点心以枣泥、青梅、葡萄干、玫瑰、豆沙、白糖、香蕉、椒盐等原料为馅，用油、水和面做皮，以皮包馅，烘烤而成。当时熊家上下已穷得揭不开锅，杨小菊简直就是天上掉下的灶王爷，熊虽然没有合作的意向，但这并不妨碍他收下救命的点心。熊阔海一边给女儿嫣嫣讲京八件的来历，一边把点心送到她嘴里。老北京的食文化和娱乐文化其实是很讲究的，现在基本上已经断了根脉，失去了系统传承的可能性，只留下了一鳞半爪的品种。
报菜名。过了没多久，熊阔海为了给嫣嫣“解馋”，给她表演了报菜名：蒸羊羔儿、蒸熊掌、蒸鹿尾儿、烧花鸭、烧雏鸡、烧子鹅、卤猪、卤鸭、酱鸡、腊肉、松花小肚儿、晾肉、香肠儿、什锦苏盘儿、熏鸡白肚儿、清蒸八宝猪、江米酿鸭子……这是相声演员练基本功的段子，不会这贯口，您就不是一合格的相声演员。据说，马三立先生因为是回民不方便说这段儿，又不能不练基本功，就自编了一个清真版的《报菜名》，与经典版大异其趣。这个段子集中了中华美食的精华，对于听相声的穷人来说，起的是望梅止渴的作用。
鲁迅诗。杨小菊为人浮夸，一说话就起范儿，满嘴救国救民的大道理，做起事来却不扎实，甚至相当莽撞。他有一套诱人入毂的说辞，其中包括鲁迅的两句诗：寄意寒星荃不察，我以无血荐轩辕。杨小菊用这词来表达自己的抗日决心，不过这首词的意思用拧了。鲁迅原诗的完整版是：灵台无计逃神矢，风雨如磐暗故园。寄意寒星荃不察，我以我血荐轩辕。这是他在23岁时在东京写的《自题小像》，意思是说，鲁迅不满意家里安排的包办婚姻，但至孝的他又不愿意违背母亲的意思，只好从命。故土和家园一片黑暗，母亲不能理解他的苦衷，他只好把心意寄予天上大寒星，把一腔热血奉献给民族。诗里虽有把生命献给祖国之意，但实是由鲁迅不成功的抗婚引发的感想。杨小菊拿来抒发不惜以死来拯救危亡之意，其实并不恰当。在《色戒》里也有类似的表错情：王力宏扮演的热血青年表达必死决心，却引用了汪精卫的诗“引刀成一快，不负少年头”。用大汉奸的诗来言志，自然有些搞怪。
使和量。熊阔海不想让妻子知道他的秘密工作，成天编瞎话。妻子书真起了疑心，去找熊的好友安子打听，安子替熊巧为遮掩。书真不满地说：你们俩一使一量的，糊弄我还不容易？这“使”和“量”是相声术语，使是逗哏的，量是捧哏的，一使一量就是一唱一和的意思。后头，熊阔海和安子叙旧，说起两人当年同台说相声的往事，安子感慨地说：“当年咱哥俩使《大保镖》的时候，台下一个人都没有！”祖师爷不赏饭吃，这哥俩学艺不成，被师父一通羞臊，一个成了中共地下党员，一个成了巡捕房的华人队长。在熊阔海搞情报的过程中，安子没少给他“量活”。如果没有安子相助，他早就栽了。这两人是真正的发小，安子最后为师哥的事丢了性命，感人。
小彩舞。熊家的日子山穷水尽，书真去当铺当自己当年演出时的行头，碰见老观众刘掌柜，说起她当红时的造诣：“天津卫唱鼓词这块儿，除了小彩舞就是您了”。剧中的真姑娘当然是虚构的艺术家，小彩舞却是真真儿的好角儿。小彩舞即骆玉笙，她在70余年的京韵大鼓艺术生涯中，创立了字正腔圆、声音甜美、委婉抒情、韵味醇厚的“骆派”艺术，其代表曲目有《剑阁闻铃》、《丑末寅初》及电视剧《四世同堂》主题歌《重整河山待后生》。话说剧中周书真巧遇茶园刘掌柜后决意出山，挣钱补贴家用，重登舞台第一个剧目就是《大西厢》。《大西厢》是大鼓名段，崔莺莺让红娘去请张君瑞，红娘言谈风趣、生活化，性格活灵活现。它本是大鼓名家孙书筠的代表作，看来“周书真”的名字和事迹倒也不是全无出处。
快板书。巡捕房华人队长安子在法租界很威风，但他并没有放下师父当年传的手艺，没事儿的时候喜欢来上两段快板书：“天怕无时地怕荒，小鸡就怕黄鼠狼，卖砂锅的就怕狗打架，害眼的就怕瞧太阳。罗锅子就怕仰面睡，抬轿子的就怕走泥塘。卖豆汁儿的就怕杵锅底，长秃疮的怕痒痒……”快板书要么讲故事，要么说些小格言，给观众的心灵挠痒痒，这一段“怕”字歌充满了生活真相和诙谐，还有别的版本：天怕乌云地怕荒，人怕疾病草怕霜……等等。旧时代，穷人家孩子不一定有进学堂念书的机会，他们肚子里那点儿文词和知识，全靠着曲艺来传授和滋养。
《借枪》的前半段叙事节奏并不快，靠大量的生活信息来保持观赏性，天津真实地名：劝业场、海光寺、登瀛楼等不断出现，还有很多曲艺段子。到了后边，情节的转折加快，悬念和冲突加密，公开狙杀更像一场沸沸扬扬的网络围观事件，曲艺的出场机会越来越少，终于完全沉寂。总的来说，民间曲艺和传统文化给这部戏增色不少。
【文/李星文】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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